说上一段单口相声。过去我不是说相声的,我小时候家里没辙,念了几天书,就给我找了个学徒的地方。头一回是古玩铺,论起来古玩铺有真学头,里边学问不少,我学了一年多,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抱孩子。家里看我整天给师娘抱孩子,什么也学不到,就托人送我去学厨子,就是现在说的炊事员,又是一年多,我就学会了剥葱剥蒜!后来,我觉着说相声不错,正巧我的老师就住在我们一条胡同,我就跟家里说:“我去说相声。”可是老师不收,后来怎么又收了呢?因为有这么一件事情,老师看着我够说相声的材料,又非收我这个徒弟不可。 发生件什么事呢?在我们住的胡同口有个木器铺,卖桌椅板凳,掌柜的有个外号叫“老白干”,一来说他好喝酒,喝得还挺凶。起来就喝,喝了就醉,醉了就睡,睡醒了去耍,输了回来心里懊糟,得喝;赢了钱心里痛快,更得喝。二来是说这个掌柜的待人比白干还辣,二锅头才六十五度,他这老白干足够一百零八度,对人甭提多苛刻啦。 他柜上本来有两个人替他干活,从正月初一干到腊月三十也挣不了几个钱,每天还吃不饱。就这样,老白干还觉着不上算,想来想去,想找个徒弟,就把工人散了。老白干为什么散工人,找徒弟呢?因为用徒弟只管吃穿,不给工钱,吃的是剩粥烂菜,穿的是他的破烂衣裳,一个徒弟按规矩要学三年零一节,其实有一年来的,徒弟就能干活,剩下的两年全是给他白干,而且徒弟还能伺候他。他找徒弟的贼心还挺大,老怕徒弟偷他,桌椅板凳,当然是谁也嚼不动啃不动,他最怕偷他酒喝。所以他找徒弟除了条件挺苛刻以外,还要当面考问。老白干考徒弟的方法很简单,可是挺特别,来了好几个都没考上。 头一个是他本家给荐来的。他问:“你愿意在我这儿学徒吗?”“是,愿意。”“我给你看样东西。”老白干说着就回身从柜橱里提溜瓶儿白酒出来,冲小孩一举:“你看这是什么?”小孩一看瓶签写着山西汾酒,就说:“是山西汾酒。” “啊,认识酒,还知道产地!”老白干心说:不要。小孩又说了句:“这是著名的老白干。” 啊,刚来就叫我外号!更不要啦。 介绍人把小孩领回去还直抱怨:“你怎么当面儿叫掌柜的外号?他还能收你!”您说这小孩够多冤! 过了几天又有人给他荐了一个来,老白干还问那句:“你愿意在我这学徒呀?”“愿意。”“我给你看样东西。”老白干这回从柜橱里拎瓶黄酒出来:“你看这是什么?”“是陈绍,又叫花雕。”“啊!酒的小名你知道,大名你也知道。不要!不要!”介绍人心说:这掌柜的又喝多了吧!怎么答对了倒不要? 就他这考法,一连几个都没考上。后来这件事就传到我耳朵里了。我就跟家里人说:“我上木器铺学徒。”家里说:“那可不行,老白干对工人那么辣,上他那儿学徒,谁也受不了。”我说:“我能受得了。”“他可不管饱吃!”我说:“那没关系。”“他得考。”我说:“我去了,一考就中。”家里见我非去不可,就托人把我荐去了。我跟介绍人到了木器铺之后,对我也还是那一套。 “你愿意在我这儿学徒吗?” “啊。” “受得了吗?” “我没享过福。” “我给你样东西瞧瞧。”说着也从柜橱里提溜出一瓶白干酒:“这是什么?” 我看了看瓶签儿一摇头:“不知道。” “嗯!有点儿意思。”又回手拿出瓶黄酒来;“这是什么?” 我还是一摇头:“不知道。” “嗯!”老白干把瓶盖打开,把酒瓶往我胸前一举:“你问闻是什么?” 我伸着鼻子一闻,一皱眉头,往后一退。 “闻闻是什么? “马尿!” “好!好!就是你,可找着好徒弟了!好极了!” 介绍人在旁边又气又笑,心说:这老白干是什么毛病?把酒当马尿,骂了你,你倒要了,真是什么人都有。 从这以后,我就在木器铺学上徒了。这家伙是够厉害的,我起五更,睡半夜,还没吃过饱饭。老白干又好打牌,每天不过十二点不回来,我得给等门。他半夜回来,我就得给他拢火沏茶,他还说费煤:“你来这么几天,烧多少煤球儿啦!得省着点儿。”我说:“唉。” 有一天,他傍天亮回来的,我没给拢火,过去一看,老白干躺在床上睡得挺香,嘴里还红中、白板的说着梦话,我走过去:“掌柜的!掌柜的!您醒醒!”老白干一翻身揉了揉眼睛:“什么事呀?”我说:“掌柜的您不是让我省着点烧煤吗!刚才我拢火数了数一共烧了四十八个煤球。”“嗐!这事你告诉我干吗,成心捣乱。去!去!”从这儿起他再也不说费煤了。 这天老白干赢了钱,买了只老母鸡、一块火腿、两瓶酒回来,打算大吃大喝一顿。等他刚睡醒觉,牌友儿就来找他去打牌,他赢了钱,正惦记着要,就跟牌友儿去了。临走的时候对我说:“我打牌去了,明儿早晨回来。在柜上好好看门儿。看见了吗?这是块火腿,你把它挂在墙上,留神别让猫偷去。”“唉!” “还有后院那只老母鸡,千万别让隔壁那条大黄狗叼去!”“唉!”说着又一指柜门:“我柜里有两瓶东西,要特别注意,那是——两瓶——毒药。一瓶红砒霜;一瓶绿砒霜。吃了就死,千万别动!”“唉。”“记住了吗?”记住了。”说完他就走了。 等他走之后,我准知道他得天亮回来,我一想:我这徒弟也就学到这儿啦,没法再往下学啦。我到后院把老母鸡逮着,托着火腿奔了胡同里一个饭铺,我常到这个饭铺给老白干叫饭,跟他们都熟,进门我说:“掌柜的,我们掌柜的说啦,最近来了批木料,用完了,给你们留个墩子。我们掌柜的说,有只老母鸡,让您给收拾收拾,还有块火腿,请您给剁一剁。” “好!行!行!”饭铺掌柜的贪图个墩子,把鸡和火腿接过去,当时就把鸡给宰了,毛也腿净了,膛也开了,还给剁成了块儿,火腿也给剁开了。我拿回去之后,就焖鸡,蒸火腿,一会儿的工夫,火腿也烂了,鸡也熟了,我把两瓶酒拿出来,一瓶“状元红”,一瓶“葡萄绿”,我是连吃带喝,不大会儿就是碗干,碟儿净,瓶子空。把家什收拾好,骨头一扔,酒瓶子往地下一倒,躺在老白干的铺上就呼呼地睡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老白干输得精光,带着一肚子气回来了。一进门,就闻见酒气扑鼻,走到里边,见我躺在床上睡得正香,俩空酒瓶子倒在地上,抬头看墙上,火腿没啦。跑到后院,一找老母鸡也没影了。老白干这个气;“噢!你全给开啦!”走过来就给我一巴掌:“起来!醒醒!起来!”我坐起来一揉眼,见是老白干,我就假装哭上啦:“掌柜的您可回来啦?”“我不回来还死在外边,你还哭哪!” “掌柜的,您听我说。” “说什么呀!我的鸡哪?” “是呀,您听我说呀!您走之后,我正看着买卖,就听后院鸡叫,我跑去一看,是隔壁的大黄狗把鸡叼去啦。我当然得追去啦,可是没追上;等我回来一看,谁知火腿又让猫偷去啦。我一想:鸡和火腿都丢了,您回来非打我不可,我可怎么办哪?这时候我想起您说的两瓶毒药来啦,我想,我就药死了吧!我先把那瓶绿的喝下去啦,谁知道一点儿事都没有,我就又把那瓶红的喝啦。掌柜的您可别打我呀!” 老白干一听这气呀,他也不好说那是酒啦,气得直跺脚:“嘿!好!——你呀!——你好!” 这时候我还气他,我说:“掌柜的两瓶毒药我都喝了怎么还不死呢?” “嘿!不死——不死,那是药力不够!” “药力不够,您再给我来两瓶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