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0.77]熟悉我的朋友都会觉得
[00:03.80]龙应台很不会照顾自己
[00:07.50]为什么会这样
[00:08.49]其实我也搞不清楚
[00:10.47]
[00:15.82]《为谁》
[00:19.64]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
[00:24.40]归罪于我的出身
[00:27.13]那就是说我是一个外省女孩；
[00:31.12]在台湾，“外省”其实就是“难民”的意思。
[00:35.38]外省难民家庭，在流离中失去了
[00:39.00]一切附着于土地的东西，
[00:41.86]包括农地、房舍、宗祠、庙宇，
[00:47.00]还有附着于土地的乡亲
[00:49.40]和对于生存其实很重要的社会网络。
[00:55.88]因为失去了这一切，
[00:57.68]所以难民家庭那做父母的，
[01:00.77]就把所有的希望，
[01:02.84]孤注一掷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面。
[01:07.17]他们仿佛发现了，
[01:09.23]只有教育，就像一条垂到井底的绳子，
[01:14.23]下面的人可以攀着这条绳子爬出井来。
[01:20.44]所以我这个难民的女儿，
[01:22.54]从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
[01:26.42]吃完晚饭，筷子一丢，
[01:28.94]只要赶快潜回书桌，正襟危坐，
[01:33.04]摆出读书的姿态，妈妈就去洗碗了，
[01:36.88]爸爸就把留声机转小声了。
[01:40.25]背《古文观止》很重要，
[01:42.86]油米柴盐的事，母亲就一肩挑起。
[01:47.84]自己做了母亲，
[01:49.21]我却马上变成一个很能干的人。
[01:52.38]厨房特别大，所以是个多功能厅。
[01:55.90]孩子五颜六色的画，贴满了整面墙，
[02:00.12]所以厨房也是个画廊。
[02:03.24]餐桌可以围坐八个人，
[02:06.32]是每天晚上的沙龙。
[02:08.52]在另外的空间里头，
[02:10.21]我还放上一张红色的小矮桌，
[02:13.41]配四只红色的矮椅子，
[02:16.44]任谁踏进来都会觉得，
[02:18.24]哎呀，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客厅吗？
[02:22.87]当我打鸡蛋、拌面粉奶油加砂糖发粉做蛋糕的时候，
[02:29.00]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在那矮椅子上，
[02:32.36]围着矮桌，桌子上一团新鲜可爱的湿面团，
[02:37.62]他们要把面团捏成猪牛羊马各种动物。
[02:42.43]蛋糕糊倒进模型，模型进入烤箱，
[02:47.38]拌面的盆里留着一圈甜软黏腻的面糊，
[02:52.85]孩子们就抢着用小小的手指去挖，
[02:56.38]把巧克力糊绕满了手指，
[02:58.66]放进嘴里津津地吸，脸上也一片花糊。
[03:05.05]我变得很会“有效率”做菜。
[03:08.63]食谱的书，放在爬着常青藤的窗台上，
[03:13.28]长长一排。胡萝卜蛋糕的那一页，都快磨破了；
[03:19.18]乳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层面那几页，
[03:22.69]用得就快掉了下来。我可以在十分钟内，
[03:25.93]给四个孩子
[03:27.22]那是两个儿子加上他们不可分离的死党
[03:31.10]端上颜色漂亮而且维他命ABCDE加淀粉质全部到位的食物。
[03:37.59]然后把孩子塞进车里，
[03:39.11]一个送去踢足球，一个带去上游泳课。
[03:42.36]中间还折到图书馆去借一整袋的儿童绘本，
[03:47.52]冲到药房里买一只幼儿的温度计
[03:50.61]到水果店买三大箱的果汁
[03:53.24]到邮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礼物、包裹
[03:56.64]同时还寄出邀请卡，等等等等
[03:59.38]然后匆匆赶回足球场接老大，
[04:02.28]冲到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做晚餐。
[04:06.74]母亲，原来是个最高档的全职、全方位的CEO，
[04:11.74]只是没有人给薪水而已。
[04:14.31]然后突然想到，
[04:16.32]啊，那个油米柴盐一肩挑的母亲，
[04:20.04]在她成为母亲之前，
[04:22.36]大概也是个躲在书房里的大小姐吧。
[04:27.39]后来孩子大了，
[04:28.49]我发现独自生活的我自己
[04:30.51]又回头变成一个不会烧饭做菜的人，
[04:34.86]而长大了的孩子们自己却成了美食家。
[04:39.67]菲利普十六岁就自己报名去上烹饪课，
[04:43.74]跟着大肚子、带着白色高筒帽的师傅学做意大利菜。
[04:49.02]十七岁，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国餐厅的厨房里去打工实习，
[04:55.40]从给马铃薯削皮开始，跟着马赛来的大厨学着做每一种法国蘸酱。
[05:04.58]安德烈他会买各国食谱的书，
[05:08.41]土耳其菜、非洲菜、中国菜，都是他实验的项目。
[05:12.92]做菜的时候，他会用一只马表来计分。
[05:16.75]什么菜配什么酒，什么酒吃什么肉，什么肉配什么香料，
[05:22.77]对两个兄弟而言，是正正经经的天下第一等大事。
[05:28.84]我呢，有什么就吃什么。不吃也可以。
[05:33.75]一个鸡蛋多少钱，我说不上来，
[05:37.50]冰箱，多半是空的。
[05:40.55]有一次，为安德烈下面
[05:43.54]也就是泡面，加上一点青菜的叶子。
[05:47.78]汤面端上桌时，安德烈吃了两口，
[05:52.43]他突然说：“妈，青菜哪里来的呀？”
[05:58.12]我没说话，他就追问：
[06:01.15]“是上个礼拜你买的色拉对不对？”
[06:04.34]我点点头。是的。
[06:07.05]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06:10.00]说：“那已经不新鲜了呀，
[06:13.00]妈妈你为什么还要用呢？
[06:14.60]又是你们这一代人的习惯，对不对？”
[06:17.74]他不吃了。
[06:20.37]过了几天，安德烈突然说：
[06:24.58]“我们一起去买菜，好不好？”
[06:27.39]母子二人到城里头国际食品最多的超市去买菜。
[06:32.58]安德烈很仔细地来来回回挑选东西，整整三个小时。
[06:38.03]回到家中，天都黑了。
[06:40.40]他要我这做妈的站在旁边看着，
[06:43.78]他说：“不准走开喔。”
[06:47.00]他把顶级的澳洲牛排肉展开，放在一旁。
[06:51.00]然后把各种香料罐，
[06:52.87]一样一样从架子上拿下来，一字排开。
[06:56.70]转了按钮，烤箱下层开始热，
[06:59.63]把盘子放进去，保持温度。
[07:02.42]然后他把马铃薯洗干净，开始煮水，
[07:06.00]准备做新鲜的马铃薯泥。
[07:09.25]看得出来，他心中有大布局，
[07:12.59]以一定的时间顺序在走好几个平行发生的程序，
[07:18.64]像一个乐团指挥，眼观八方，一环紧扣一环。
[07:23.60]这时候，电话铃响。我正要离开厨房去接，
[07:27.46]他伸手把我挡下来，说：
[07:29.36]“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厨房里看我做菜。”
[07:34.79]红酒的杯子，矿泉水的杯子，并肩而立。
[07:39.02]然后呢，南瓜汤先上，
[07:41.49]然后是沙拉，沙拉里头加了松子。
[07:45.32]主食是牛排，用锡纸包着，
[07:48.55]我要的四分熟。
[07:50.75]最后是甜点，法国的soufflé（法式蛋糕，舒芙蕾，又译为蛋奶酥）
[07:54.89]那是个秋天，海风徐徐地吹，
[07:59.39]月亮像一枚浓稠的蛋黄在海面升起。
[08:05.00]我说：“好，我学会了，以后我可以做给你吃了。”
[08:11.94]儿子张大了眼睛看着我，
[08:14.49]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要你做给我吃。
[08:20.10]你还不明白吗？
[08:21.87]我是要你学会以后做给你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