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一篇特别奇怪, 就是,发表之后它竟然是 全中国大陆点击最多的,流传最广的, 引起最大的注意的一篇。 《(不)相信》 二十岁之前相信的很多东西, 后来一件一件变成不相信。 曾经相信过爱国, 后来知道“国”的定义有问题, 通常那谆谆善诱要你爱国的人所定义的“国”, 不一定可爱,不一定值得爱,而且更可能值得推翻。 曾经相信过历史, 后来知道,原来历史的一半是编造。 前朝的史永远是后朝的人在写, 而后朝的人永远在否定前朝, 然后他的后朝又来否定他, 但是负负不一定得正, 只是累积渐进的扭曲变形移位, 使真相永远地掩盖,无法复原。 说“不容青史尽成灰”,其实它表达的正是, 不错啊,青史往往是要成灰的。 而且指鹿为马,也往往是可以得逞和胜利。 我曾经也相信过文明的力量, 后来又知道,原来人的愚昧和野蛮不因文明的进展而消失, 只是愚昧野蛮有很多不同的面貌: 纯朴的农民工人了、 深沉的知识分子了、 自信的政治领袖了、 替天行道的王师等等, 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的愚昧和巨大的野蛮, 而且野蛮和文明之间, 竟然只有极其细微、随时可以被抹掉的一线之隔。 也曾经相信过正义, 后来知道,原来同时完全可以存在两种正义, 而且彼此抵触,冰火不容。 你选择其中之一,正义同时就意味着不正义。 而且,你绝对看不出, 某些人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机热烈主张某一个特定的正义, 其中隐藏着深不可测的不正义。 也曾经相信过理想主义者, 后来又知道,理想主义者往往经不起权力的测试: 他一掌有权力,或者就变成当初自己誓死反对的“邪恶”, 或者,他在现实的场域里不堪一击, 一下子就被弄权者拉下马来, 完全没有机会去实现他的理想。 理想主义者要有品格,才能不被权力腐化; 理想主义者要有能力,才能将理想转化为实践。 可是理想主义者兼具品格及能力者,太少。 曾经相信过爱情, 后来知道,原来爱情必须转化为亲情才可能持久, 但是转化为亲情的爱情, 犹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块 它还是那玲珑剔透的冰块吗? 曾经相信过海枯石烂作为永恒不灭的表征, 后来知道,原来海其实很容易枯,石,原来很容易烂。 雨水,很可能不再来,沧海,不会再成桑田。 原来,自己脚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毁灭。 海枯石烂的永恒,原来不存在。 二十岁之前相信的很多东西, 有些呢其实到今天也还相信着。 譬如国也许不可爱, 但是土地和人可以爱。 譬如史也许不能信, 但是对于真相的追求可以无止尽。 譬如文明也许脆弱不堪, 但是除文明之外我们其实别无依靠。 譬如正义也许极为可疑, 但是在乎正义比不在乎要安全些。 譬如理想主义者也许成就不了大事大业, 但是没有他们社会一定不一样。 譬如爱情总是幻灭的多, 但是萤火虫在夜里发光从来就不是为了保持光的。 譬如海枯石烂的永恒也许不存在, 但是如果一粒沙里有一个无穷的宇宙, 一刹那里头想必也有一个不变不移的时间。 那么,有没有什么, 是我二十岁前不相信的,现在却信了呢? 有的,不过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谈。 曾经不相信“性格决定命运”,现在相信了。 曾经不相信“色即是空”,现在相信了。 曾经不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有点信了。 曾经不相信无法实证的事情,现在也还没准备相信, 但是,有些无关实证的感觉,我明白了, 譬如李叔同圆寂之前的最后的手书: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相信与不相信之间,令人沉吟。